皇后面色瞬间雪白,惊恐地望了殿门一眼,问道:“他来有何事?便说本宫身体不适,还在歇息,先请他回去罢。”话音犹未落,已闻太子笑声渐近,道:“嬢嬢,臣宫中新得了些果品,不敢专擅,特来先献与嬢嬢。”伴随笑语,金冠绯袍的身影已经旁若无人地翩然入殿。
定权向前走了两步,方讶异道:“不想哥哥二嫂也在,这就更好了。哥哥即将远行,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何日。本宫这里借花献佛,也算是替哥哥饯行了罢。”一面回头吩咐道,“将东西送到暖阁里去。”一面笑让道:“哥哥请。”定棠面上泪痕犹未干,虽明知他故意,此时此身却只能衔恨吞声,让过他们先行,自己偏转头去悄悄又挥袖拭了一把眼角。
几人入殿坐定,定权亲自揭开食盒,梨汁的清香已四散开来,其间一只德清窑黑瓷碗中,便是一盏晶莹剔透的银耳炖乳梨。做法似乎不同于常,是将一枚整梨雕刻成花形,中央托着银耳,一道蒸熟。看去便如寒梅积雪、白莲堆露一般,甚是美观。定权笑道:“臣听说近来暖阁里头炭火燥旺,嬢嬢胸内有些积火,总是咳嗽,恰好昨日有人给我宫中送秋梨,我想这东西正好清热润肺,又怕生食太过寒凉,反为不美,便叫人蒸熟了才送来。嬢嬢与哥哥且尝尝,虽是寻常事物,却是我一刀刀剥刻出来的,也费了些水磨工夫。”他平素鲜少这般聒噪,皇后望着他巧笑眉目,一时只觉头晕目眩,半晌才勉强回答道:“本宫本无事,倒劳太子挂心了。”
定权得了这句赞颂,兴致愈高,口灿莲花不断东拉西扯,说几段臣下逸事、京内趣闻,又转而询问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当,齐地王府是否修葺完善。如此姗姗不肯离去,终是耗到了宫门下钥之时。皇后情知定棠此去,便与永绝无异,这时再也忍耐不住,亦顾不得太子在场,亲去捧出了一件为定棠赶制的夹袍,定要他除去身上衣衫,试穿新衣,又拉着王妃双手嘱咐道:“他不在我眼下的时节,还望新妇好生看顾他,饥添食,寒添衣,就当他是个恁事不懂的顽童,新妇便替我来做这个娘罢。”母子姑妇,当着太子面,相对亦不敢流泪,皇后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来抹去,替他拭去衣痕。定棠因太子在旁,微有犹豫,手足皆不安地动了动,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。这衣裳在灯下做得着急,未免有没剪干净的线头于袖口处绽了出来,皇后只觉得在儿子身上,这微不足道的破绽却无比碍眼,终于忍不住凑上脸去,用牙将那线头咬断。忽悟直到此刻,游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,自己与娇儿的最后一缕牵绊也已然斩断,眼前微微一黑,只觉得阖宫的烛火都暗了一瞬。
定权坐在一旁冷眼观看,那已经食残的梨羹犹自散发着清淡香气,一如萦绕在这殿阁内的离情别意。只是于他而言,离愁并非眼前这金觞玉轼围绕出的脉脉温情,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种冰冷的触觉。他清晰地记得,妹妹的脸颊、母亲的双手、妻子的笑颜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便变得比冰霜还要寒冷,这种温度的消减意味着什么,他是在多么幼小的年纪便已大彻大悟。桌上这佳果,开花时如冰,散落时似雪,结果天性寒凉,入口如嚼严霜。这冷透心扉的滋味,这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,只由他一个人吞咽,这不公平。
阁外频频来人催请,道郡王再不动身,便赶不及下钥,今晚只能滞留宫内。如是三四次,定棠终是跪下向皇后叩首作别。皇后携他出殿,却牵着他的衣袖不忍释手。定棠直咬得自己满舌鲜血,方能开口言语,道:“母亲,儿去了。儿在异乡,日夜遥祝母亲平安喜乐,永无疾恙。”说罢起身,转身便走。
皇后站立丹墀之上,呆呆看着定棠渐行渐远,终于忍不住向宫门外夜色伸出手去,悲泣道:“棠儿,你回来,娘再多看你一眼……”话音未落,身子已经一晃,如同眩晕。尚未等宫人近前,定权已踏步上前扶住了皇后臂膊,柔声劝慰道:“嬢嬢,哥哥已经去了,我们回去罢。”
皇后如同梦醒,猛然回头。定权这才瞧得真切,她已经满面泪痕。在宫灯照耀下,自己继母两眼之内熠熠生辉,那慈母惜别娇儿的伤痛泪光,似同一柄双面都磨得飞快的白刃,透血肉如透尘泥,在她转头的一瞬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。定权闭上了眼睛,终于感觉到一阵疼痛至极的快意。
定权扶皇后入殿,又好言劝解半日,再辞出时,已见王慎站立廊下,冷面望他。定权微微一笑,不加理睬,径自下阶前行。王慎终于忍耐不住,在他身后开口问道:“殿下,你必要如此方称心如意吗?!”定权点头笑道:“是,若非如此,我便活不下去。”
王慎见左右无人,一把扯住了他的手,问道:“殿下昨夜,是怎么和老臣说的?”定权沉默了片刻,道:“陛下的意思我明白,他开恩让广川郡见中宫,又担心我心中不快,所以才差阿公传旨。”王慎怒道:“陛下一番苦心,倘若得知此事,又当作何感想?”定权笑道:“陛下自然会觉得这是禽兽行径,大约将来我便是做出弑父弑君的举动,也不足为奇。”王慎被他气得浑身发抖,兀自强忍半日,方压低声音问道:“那殿下这又是何苦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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